文|韩松落
小时候,每每读到抗战题材小说,都会看到一种药物—奎宁。如何获得和运送这种药物,以拯救生病和受伤的仁人志士,是这些小说必不可少的情节,作者甚至会借此发展出一条专门的线索。所以,后来每每看到奎宁的名字,都觉得它像是陌生的熟人:经常见到,但了解不多。因为我们身在疟疾不那么常见的年代和地区,对它更是缺乏了解的迫切性。
但我也深知,如果想要知道人类怎样走到今天,怎样改变和被改变,就必然要回到奎宁和它所牵系的事物。终于读到梁贵柏博士在“新药的故事”系列之后的又一新作《双药记》,也终于完整了解了青蒿素和奎宁的身世来历,以及与之相关的人类迁徙史、交通史、医药史、战争史、版图变迁、政治博弈、科技进展,乃至货币史。
《双药记》
梁贵柏 著
译林出版社
之所以把青蒿素放在前面,是因为在《双药记》里,青蒿更早被提及。东晋的医药学家葛洪在广东罗浮山隐修时,从药农口中知道了青蒿的疗效及其药用方式,他把青蒿收录在自己的著作《肘后备急方》中,写下“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这样一行字。这一行字,在今天读来,有一种清澈干净的诗意。而奎宁与西方产生联系,要到1300年以后了。在西班牙舰队终结印加帝国之后,含有奎宁的“秘鲁树皮”被带到欧洲,并且成为此后几百年中对抗疟疾最有效的药物。
青蒿和奎宁都来自植物,但它们的遭遇完全不同。奎宁治疗疟疾的功效很早就被明确,金鸡纳树因而被大规模种植。奎宁的有效成分在19世纪被分析出来,科学家在1944年实现了奎宁的全合成。这个过程还带来一系列副产品,比如,1856年,科学家在合成奎宁时,误打误撞地合成出了被称为“苯胺紫”的紫色染料。当然,只要冲破观念的边界线,很多新事物就同步涌现了,普鲁士蓝几乎同时出现,合成染料之门由此打开。在奎宁合成成功之后,有机合成的概念和方法也走上了一个新台阶。
而青蒿在中国古代的医药典籍中浮浮沉沉,一直没有被真正打捞出来。另一种同样被葛洪写进《肘后备急方》的草药常山,虽然毒副作用较大,但阴差阳错地在相当长时间里,一直是中国人治疗疟疾时的重要药物。后来,金鸡纳霜在清代来到了中国,它的有效性得到了验证,青蒿就再次被那只时代之手按下去了。直到新中国成立后代号为“523任务”的科研项目启动,“青蒿一握”背后的奥秘才一点一点被揭开。
这条探索之路并没有想象中通畅,单是在萃取青蒿素的过程中使用乙醚还是乙醇,在什么样的温度下进行,即排列组合出许多可能。而一种可能性一旦遭遇挫败,就会带来长久的怀疑、低迷,乃至否认。直到1971年,屠呦呦在对青蒿素的研究面临困境时,突然有了灵感,决定“降低萃取温度,甚至采用冷浸法低温回收”,对青蒿素的研究才因此加速。
这个世界,关系万千重。一种事物的出现不是孤零零的,它必然牵系众多。更何况,这本书的主角是疟疾这种疾病——“杀死了近一半在这颗星球上生活过的人”,以及针对它的药物——青蒿素和奎宁。如果人类历史是一个漫长的故事,那么它们就是这个故事里虽非主角但十分重要的角色。它们的存在既庞大坚实又柔若无骨,既隐秘幽微又无法忽视;它们在每一个关键节点出现,左右着故事的走向。
梁博士用了文学的方式,来进行现场还原。他还原了越战的一个夜晚,印加帝国的一场信息接力,徐光启和利玛窦的一场对话,也还原了蓝藻细胞从池塘进入蚊子身体的一个瞬间。所以我说,这本书不只是医药史,也是交通史、战争史和金钱史。最终,那个我们苦苦追索的事物,突然不甘心被湮没,在灵光一闪之后,以明确的方式,在我们眼前现身。
梁博士用了一种极具悬疑感和浩渺感的方式,来书写这个过程。当跟着他从今天回望过去的时候,我们是带着双重视角的。一个是上帝视角,带着这个视角,我们免不了要着急上火。如果奎宁早点被发现,罗马帝国的结局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历史的进程很可能因此改变;如果奎宁早点被合成成功,二战局势也会被改变,世界格局会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如果葛洪的著作里少一点巫术的痕迹,青蒿的药用价值也许会早一点得到重视。
另一个视角是局中人的视角。我们仿佛身处罗浮山的大雾中,听到附近有耳语、有神谕,却不能听得很清楚;我们也像是提着灯笼,走在黑夜里,但灯笼的光芒只能照亮几尺方圆的地方。就像梁博士在写到屠呦呦和“523任务”团队几次和青蒿素的秘密擦肩而过的时候说的,“近在咫尺,远在天边”。
身处疟疾不再猖狂的今天,我们之所以感同身受,是因为我们对世界的认识依然有限,很多事情还在重复发生,我们并不能完全置身事外。很可能,我们依然在雾里,在夜里,正和我们时代的“青霉素”擦肩而过。一两百年后的人类,将为我们的错过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