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提示我们,人类历史丰富多彩,不同文明的历程各不相同,我们不能想当然地把中国历史错当成普遍规律,以为凡是“古老文明”都有差不多的历史过程。
外国人给本国修史的后果
伊朗知识分子乃至整个国族的困境之一在于,他们如今引以为荣的“伊朗历史”,尤其是伊斯兰化之前的恢弘历史,主要是由近代西方学者建立起来的。
与中国不同,伊朗并没有自古至今持续的历史记录。在世界上,中国是一个特例,从《尚书》一直到今天,历朝历代的史料文献与史书彼此接续,连绵不断,从周召共和开始便有确切纪年。很多中国读者会以为,阿契美尼德王朝、安息王朝、萨珊王朝都或多或少有些史书或者成书的文献流传两千多年,一直传到今天,记录着那三大王朝的“帝国文明”。实际并非如此,那三朝并无官修或私人的史书传诸后世,甚至文献资料都很少。
随着欧洲开启对中东的殖民主义与帝国主义征服,欧洲学者们利用多种文明的文献——中国史书以及各种资料在其中作用重要,当然也包括伊斯兰时代的波斯与阿拉伯文献——结合遗址、古物以及考古发掘,才建立了“古波斯文明”的历史。
波斯波利斯遗址
其实,整个中东以及中亚、南亚的情况都类似。西方在殖民征服与施行帝国主义霸权的过程中,由学术群体建立了“现代史学”,世界史以及区域史都是其重要成就。西方建构的人类史叙事,包括藏在其中的模型、理论与细节,至今仍然硬控着我们的思维,实属最为强悍的一项软实力。
当然,没人怀疑伊朗古代文明的灿烂,波斯波利斯等遗址就是明证。但是,由西方学者建立的“国族史”导致伊朗知识分子彻底丧失了自我阐释的主动权,难免在西方树好的圈子里打转。
例如,西方人在建构他国历史时,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套用“帝国”模式,把各处古老文明都讲述成“帝国”以及“帝国征服”的胜利——打开西方人写的历史,你会发现只有这一项内容,非常贫乏。波斯史便是一例,我们当中好学的人都知道,古代波斯建立了“第一个横跨亚非欧三洲的世界性大帝国”。诸如此类的历史叙事貌似只是客观讲述事实,但是实际上却框住了伊朗现当代精英群体的思想,让他们无法摆脱“‘大伊朗主义’情结”。
最突出的例子便是那位遭推翻的巴列维国王,1971年,他在波斯波利斯举办了伊朗君主制二千五百年庆典,场面辉煌,轰动世界,“这位沙(沙是波斯国王的传统尊号)觉得,如此一场纪念庆典意味着伊朗作为一位世界级选手出场了,即使不能算作西方的一员,也是个值得西方尊敬的国家”。(伊朗裔美国中东问题学者瓦力·纳斯尔《伊斯兰资本主义的兴起》)
在巴列维访问巴基斯坦时,巴国的布托总理热情地称颂第三世界团结,结果却让国王很不自在,布托敏锐地察觉到了,于是妙语解围:“当然伊朗只是凑巧位于第三世界。”实际上巴列维就是那种心态。所谓帝国的往昔,再加上“雅利安人”的种族设定,让他坚信伊朗只可能属于西方列强的阵营。
巴列维并非个例,伊朗精英普遍陷在如此的幻觉中,直到今天依然如此。总是怀着文明优越、种族优越和帝国主义情结看待同地区的其它国家,怎能不引发邻国怀疑和反弹呢?
1971年在波斯波利斯举办的庆典,力图展示昔日的“帝国荣光”
我国网友往往追问,中东为什么不团结起来?从上面一个例子就可以看出,中东经受西方长达两百年的殖民欺压,在精神层面上遭受的“占领”最难推翻,西方通过种族、信仰、历史叙事等等手段在中东人当中制造分裂,成功地让那里的不同群体彼此敌对与仇视。
西方俗版历史里的俄罗斯和中亚
在西方,对于波斯(伊朗)文明实际上存在着两个版本,一版是穆老师文中所谈的那种历史叙事,实际上只在精英阶层中流传,乃“精英版本”;同时还有个“通俗”版本,用于愚弄大众,在此一版本里,“波斯”就是邪恶、凶残和野蛮的代名词。
俗版波斯史通过大众文艺点点滴滴地侵蚀人们的意识,其中的主要渠道就是好莱坞电影,典型如《亚历山大大帝》、《斯巴达三百勇士》。不过我想在本文简介两部老影片《成吉思汗,征服者王子》同《阿拉伯的劳伦斯》,由此展示西方在打造“东方”的图谱时曾经多么的精工巧做。
我已在文中引用过《成吉思汗,征服者王子》(以下简称“征服者王子”),那部彩色大片拍摄于1965年,在中国观众看来是忍无可忍的“大烂片”,情节胡编乱造,荒谬至极。然而该片其实用心深密,战斗力非凡。好莱坞电影涉及古代波斯时,往往只表现波斯与西方(希腊、罗马)的“文明冲突”,但“征服者王子”不同,其中的中心形象是“中华帝国”,在压轴部分出现了“波斯人的帝国”,呈现了两大东方文明的“差异”,这是很少见的情况,所以至今值得我们重视。
该片表面上演出了一串迪士尼卡通片般的幼稚情节,但那些幼稚的情节都带有重要内涵,在灌输西方学界打造的整套“欧亚大陆史观”(以下称西版欧亚大陆史观)。为此,影片毫无下限地伪造历史,把蒙古的位置篡改为中亚的土库曼斯坦,再把一些往昔的名称如蔑儿乞、塞人、满族,都说成是“蒙古的部落”、男主人公(即成吉思汗,因为影片剧情与真实历史几乎毫无关系,因此本文尽量只称为“男主”)的同胞,在那基础上,通过剧情与影像,传达西版欧亚大陆史观的一项重要的基本内容:
在欧亚大陆的整条北方草原带都是游牧文明地带,另外,整个中亚也是游牧文明区域,而游牧民族与野蛮人(barbarian)是等义词。
影片非常恶毒,用各种精巧的艺术化手法展示,亚洲的游牧民族甚至不够“野蛮人”(barbarian)的水平,他们是些“野人”(savage),处于“原始的(primitive)”状态——电影借中国皇帝之口说出了这一定性。同时,摄影采用俄罗斯巡回画派的画风,剧组借助群众演员的形象和化(妆)服(装)道(具),故意引导观众把男主的同族往哥萨克上联想,成功地给世界人民催眠:俄罗斯人以及苏联广大疆域内的各民族都是原始人。
影片结尾让一群貌似哥萨克的“游牧部落”向“中华帝国的征服者王子”长跪叩头不止,体现了西方人的复杂心态
最近中文网上有一段幽默的顺口溜“罗马正统在通辽”,“征服者王子”恰恰是采用了同样的手段,伪造如此的链条:苏联人=游牧民族=原始人。在那时的冷战背景下,美国会不择手段丑化苏联,不过,影片中的这种设置不仅是为冷战服务。相反,在西方的俗版欧亚大陆史以及俗版世界史中,俄罗斯人与中亚人几乎就是原始人,那乃是一项刻板化的设定,至今普遍刻印在西方人的意识里,让他们的种族主义歧视合理化,让他们无限度地敌对俄罗斯而理直气壮。
西方精英版史观里的中国
“征服者王子”的中心任务实乃宣扬“中央王国论”(近代西方汉学打造的一整套精英版伪中国史观),这就让该片很奇特,涉及到中国的部分,宣扬的乃是精英版西式中国史观,而对亚洲其他部分,却采用俗版西式史观,剧组全是人才,竟能将二者结合得天衣无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