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永年】
01.特朗普版新帝国主义
世界迎来了“特朗普2.0版”,也迎来了特朗普版本的帝国主义。
在特朗普正式就任前,整个世界已经被特朗普的美国版图搞得沸沸扬扬。特朗普先是在他的社交媒体上发布了相关消息,之后又在马阿拉歌庄园的新闻发布会上正式表示,他不排除使用武力手段来获得格陵兰岛和巴拿马运河的控制权。此外,他还声称要将墨西哥湾更名为“美利坚湾”。他还进一步提出,出于美国国家安全的考虑,他可能会利用经济手段对加拿大施加压力,使加拿大成为美国的“第51州”。
1月20日,特朗普在白宫椭圆形办公室签署一系列行政令,其中包括一项名为《恢复纪念美国伟大的命名》的行政令,要将“墨西哥湾”更名为“美国湾”。图源:《纽约时报》
这些天,世界各大媒体都在讨论特朗普版的新帝国主义。实际上,“特朗普2.0版”的美国会展现出两种帝国主义,一是实体帝国主义,二是虚拟帝国主义。前者的目标是重构,即重构世界版图,后者的目标是建构,即建构未来的世界空间版图。
尽管包括美国在内的精英阶层对特朗普的所作所为感到非常震惊,但事实上这两种帝国主义一直是美国的战略目标,美国也始终在践行,只不过是“文明化”了的精英阶层能够用比较“文明”的方式来论证美国的所作所为。但特朗普不同,他似乎是个实在人,不想拐弯抹角地说话,以一种直接得可怕的方式把美国的目标说了出来。
02.“建构主义者”特朗普
经验地看,国际秩序从来不是真实的,它是人类的一种建构,要么是社会建构,要么是知识建构。社会建构侧重的是一种自然形成的秩序,然后人类把它正式化或者合理合法化。社会建构类似习惯法,社会秩序首先是一种人类生活中累积起来的习惯,然后被人们合理化,成为正式的法律。知识建构则是人类理性的结果,是人类理性告诉人们,无论是社会秩序还是国际秩序,一种合理的秩序是可以人为地建构出来的。近代以来流行的“主权”国家便是知识建构的产物。
由于国际秩序是建构出来的,因此它同样可以被重新建构,具有可变性。尽管对已经接受了原来秩序观念的人们来说,这些新变化是不可接受的,但实际上,在人类历史上,国际秩序都是根据现实的需要而发生变化的。从早期高度分散的地方性封建秩序到帝国秩序,从帝国秩序再到近代主权国家秩序,都是一种秩序取代另一种秩序。历史是开放的,国际秩序亦然。
在这个意义上说,特朗普类似于国际关系学者所说的“建构主义者”。他似乎也是存在主义的信仰者,相信“存在先于本质”,而不是相反。他想用他的主观能动性来改变目前的“存在”,不想让现在的国际秩序的定义(本质)来决定美国的未来。
重构国际秩序需要重构思想的指引。基本上,一位政治人物的结构性知识决定了其所想达到的目标和达到目标的方式。特朗普的重构思想从何而来?显然,特朗普的思想来自19世纪末的美国内政外交实践,无论是他的关税替代个税的设想还是领土扩张的思想都来自那个时代。
早些时候,特朗普赞赏那个时代的保护主义,说19世纪90年代的美国“可能是它在历史上最富裕的时候,这主要得益于当时的关税体系”。之后,他又将19世纪和20世纪初美国对领土扩张和控制的实践也纳入其思想体系。
在关税方面,特朗普已经表示,他将设立一个“对外税收局”(External Revenue Service),负责征收外国进口商品的关税。
他在Truth Social上的一篇帖子上写道,“长期以来,我们一直依赖国税局(IRS)向我们伟大的国民征税。通过软弱无力的贸易协定,美国经济为世界带来了增长和繁荣,而我们自己却在征税。”他表示:“现在是时候改变这种状况了。我今天宣布,我将成立对外税务局来征收我们的关税和所有来自外国的收入。我们将开始向那些通过贸易从我们身上赚钱的人收费,最终,他们将开始支付他们的公平份额。2025年1月20日将是对外税务局的诞生日。让美国再次伟大!”
从这个角度来说,人们应当相信特朗普的所作所为并非肆无忌惮的“胡闹”,而是有其真正想实现的目标。
特朗普表示将设立一个“对外税收局”图源:Truth Social
03.主权概念的变化与国际法的挑战
经验地看,主权概念自从产生以来的确处于不断变化之中。
1648年,欧洲当时主要国家,包括神圣罗马帝国、西班牙、法国、瑞典、荷兰共同签订了《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不但标志着威斯特伐利亚主权体系(Westphalian sovereignty)的确立,还成为了此后国际法的建立基础。其主要原则包括:每个主权国家对其领土和国内事务拥有主权,排除所有外部势力侵扰;各国互相承认主权并互不干涉他国内政;每个国家(无论大小,或强或弱)的主权平等。
主权体系在18世纪进一步发展,至19至20世纪达到巅峰。不过,尽管欧洲国家之间确立了主权的概念,但在很长时间里并不想把这一概念应用于非西方国家。接下来的历史是西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横行世界的历史。
至19世纪80、90年代,西方列强出现了争夺世界控制权的局面,但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占据绝对优势地位。弱肉强食哲学盛行,各列强认为国家强大了,版图也应该扩大,相互敌对的各方势力开始重绘地图,引发了从亚洲到加勒比海的各种冲突。
1898年,美国吞并了关岛和波多黎各,这与欧洲的殖民规划如出一辙。但对菲律宾等较大的国家,美国则选择了间接控制,通过谈判达成交易,为美国企业和军事利益提供优惠待遇。
不过,二战之后,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原则,特别是主权国家的概念,成为国际法和世界秩序的核心,这表述在《联合国宪章》第一章第二条:本组织系基于各会员国主权平等之原则。本宪章不得授权联合国干涉在本质上属于任何国家国内管辖之事件。
但进入后冷战时代以来,随着缺少人道干涉而导致的数次人道主义灾难(包括1994年卢旺达大屠杀、1995年雪布尼查大屠杀、2003年达尔富尔战争中的种族灭绝)以及环境问题、恐怖主义问题频发,不干涉他国主权的原则逐渐受到联合国(尤其是科菲·安南任期内)和国际社会的质疑。在前南斯拉夫问题上,北约更是提出了“人权高于主权”的概念。
即使在冷战结束后,在实体帝国主义方面,美国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扩张,只不过所使用的手段不同罢了。例如,在欧洲,随着前苏联解体,北约大举扩张酿成了今天持续的俄乌战争。在亚洲,菲律宾近来再次成为焦点,美军与菲律宾达成了新的基地协议,以便在与所谓的与中国的潜在战争中使用。对亚洲和北极地区贸易来说最重要的海上航线也是如此,随着气候变化融化冰层,航行变得更加容易,也成为美国力图想控制的地方。
因此,可以认为,特朗普对格陵兰岛、巴拿马运河甚至加拿大的执迷不仅仅是一种他个人的诉求,更是美国试图扩张领土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