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在尹东柱故居的浮雕旁留影
◎得得
第一次知道尹东柱这个名字是通过中国朝鲜族导演张律的电影《咏鹅》,男主是尹东柱的隔代迷弟,他总是不失时机地要和别人谈论东柱。小迷弟的最大惊喜是在韩国群山遇见了诗人的旁枝血脉、一位来自中国吉林延边龙井的女性。但此刻当下的她正在给一个韩国老头子当保姆,忍受这个坏老头的身份奚落和性骚扰企图。电影集齐了各等人物,流散的族群历史与疏离的人情现实彼此映照,而诗人尹东柱是他们的最大公约数。
第一次读到尹东柱的诗,是中国另一位朝鲜族作家、编剧全勇先的译作,“……他的墓碑上用汉字写着‘诗人尹东柱之墓’。所以我要把他的诗,翻译成和他的碑文相同的语言”,是为《数星星的夜》。
尹东柱的诗歌有儿童的天真、少年的温柔、青年的迷茫,孤独忧伤弥漫其间。这格调和他所处的那个坚硬冷酷的时代格格不入,却无处不是那时代阴影的投射。
一颗星关于追忆/一颗星关于爱情/一颗星关于冷清/一颗星关于憧憬/一颗星关于诗歌
一颗星关于妈妈妈妈
妈妈啊,我想对每颗星星都说上一句美好的话
……
2023年深秋,我们正在“中朝边境游”,这日行程完成大半,路边闪出“龙井”路标,于是向诗人的家乡进发。道路曲折蜿蜒,金乌西坠空气清寒,收获过的东北原野,是一种沉静迷人的苍黄。到了故居门口却是铁锁把门,几个人惆怅得不行,觅缝踮脚蹦跶着向院内张望,我踩着门口一块石碑的基座向里瞭望。“哎呀!”小伙伴一声惊叫——我到今天都相信,那一刹那绝对是诗人显灵,他念我们远道而来,再见着实不易,所以要成全我们与他这宝贵的一面之缘:一个不小心的踩踏,隐藏在石头下面的一串钥匙露了出来……
这是一个典型的朝鲜族院落。展室是进不去了,我们能瞻望的是院落里镌刻在石头上的诗句,一块洁白的汉白玉上有诗人头像的浅浮雕,他的脸被落日的金黄晕染,眼神安静羞涩,是一个俊美的青年。头像旁是著名的《序诗》:
但愿仰望天空毫无愧恨/直到命终的那一刻/连摇动树叶的微风/也使我内心感到难过。
我要以赞美星星的善心/爱待那所有垂亡的众生/还要沿着那属于我的路/迈开脚步往前拓。
今夜,星星依然被风掠过。
——无数次仰望星空,无数次寄意寒星,那个数星星的孩子留下诗篇。星星,是他诗歌中最常出现也最著名的意向吧?
尹东柱,1917年出生于吉林龙井市明东村,1942年留学日本,1943年以朝鲜独立运动分子的罪名被捕,1945年2月16日死于福冈监狱——据说,日本人在他身上做了人体试验,在血液中注射海水。他死的时候只有28岁,此刻离日本投降只剩半年。
此刻灿烂的星光落满山坡/也不知道我是在想念谁/我写下我的名字/再用泥土把它掩埋
那些彻夜恸哭的虫子啊/是在为使自己蒙羞的名字感到伤心吗?
当年,尹东柱不得不以“平沼东柱”的名字赴日。“创氏改名”是朝鲜总督府1939年颁布的政策,它强制要求朝鲜人使用日本姓氏。侵略者总是卑劣贪婪,不仅要占你祖先的土地,还要占你祖先的姓名;不仅要夺走你的现在和未来,还要夺走你的过去。所以,掩埋了真名实姓的青年,虫鸣入耳成了彻夜的恸哭。然而,人与人的差别大于人与猴的差别,也有知识精英以近乎双向奔赴的姿态回应这耻辱。生于1892的韩国文学家、曾经的独立运动家李光洙,带头更名为香山光郎。
哪儿都有这样的“聪明人”,他们自有一套逻辑自洽的巧言安顿身心灵。中老年善于从权,青年则往往认死理,于是,热血染污了诗笺。
但是冬天过去/我的星辰上也有春天到来/像墓地上会生出碧绿的草丛一样/在那掩埋我名字的山坡上/漫山遍野的青草/骄傲地生长
尹东柱死后,他的父亲将之敛骨归葬于龙井,原本是给祖父预备的墓碑立在了孙辈的坟前。多年以后,坟冢渐渐隐没于山野。1985年,日本早稻田大学的大村益夫教授在延边大学任教,他和师生们用了半年时间,在荒草中找到并修缮了诗人的坟墓。
万邦之上有人类在,而对诗人最好的爱,当然是:读他的诗。
全勇先说,“我译他的诗,是因为太阳每天都从东方升起,再腐朽的黄昏,也有辉煌的落日隐藏在雾霾后面……是因为金斯伯格说过:皇帝不可能永远戴着皇冠!而诗人会。”